《阿坝师范学院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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羌管悠悠

   期次:第254期   作者:周正   查看:93   

呜呜咽咽、如泣如诉。这是幽幽怨怨的羌笛声声。听见这一声声羌笛,我眼睛里的湖水早已决堤。

我还未见过哪种独奏乐器能把人最坚强的情感唤醒,而直抵人最柔软的部分。

先是2007年初冬,理县古尔沟,黑夜像一块幕布哗哗地降落,四维的山,把我围在温泉的井底。从天而降的幕布把才见的油画遮蔽了起来。我看见的油画是画家找到灵感,把所有的才思和情感,进行了精心布局而成的古尔沟。深红色、淡红色、浅红色、黄色、深蓝色,各种色彩,统一在深深浅浅的红色中,就不杂乱,就完全协调,就是既具象又抽象的现代主义画派的油画。质感厚重。油画退到了夜晚的背后。天上的雪,喝醉了,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只听雪簌簌有声,莺莺燕燕早已过了谈情说爱的岁月,不再唱歌。这古尔沟的山野只剩下万籁俱静。我把自己的身子淹没在热气腾腾的温泉里。似乎,这样的场景只在等待一曲婉转的歌喉出场。

开始的声音就没有平铺直叙,是开门见山。直接就是高音,一直是喷涌的洪水,一直是寒风在侵袭森林。如泣如诉,如泣如诉。没完没了,没完没了。杨平的一曲羌笛只把我带到异国他乡。

后又听过陈海元先生吹奏的羌笛。是在一次作家的培训活动中。羌山大汉的形象经久不忘。

羌笛传承人没有了几个。全世界能吹奏羌笛的也不过百十人。他们的演奏就堪比熊猫,变成了珍稀物种。需要提到抢救和保护的议事日程。2006年,羌笛吹奏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我所知道的羌笛传承人,仅剩下龚代仁、陈海元、何王全、何克知、王国亨、杨平、李忠庭、白安雄、黄锦河等屈指可数的数人。吹奏羌笛的师傅,成了可数名词。

而这次,我在茂县松坪沟,洗耳恭听何王全先生吹奏的羌笛汗不敢出。

时间已经过了谷雨节。成都平原,农民已经开始抛秧移苗。二十天前到重庆,看见山城正在盛开短裙。松坪沟,柳絮开始飘舞,蒲公英开出黄色小花。到处是“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的意境。早晨还是阳光绽开笑脸,中午却是雪花醉满天空。各种雪花都醉了,把个醉拳展示成了纷纷扬扬的太极。

我的松坪沟,把初夏的日子过成了早春。大山脱去一层疲惫的外衣,正在踏着春天的前奏,小河踏着小鸟歌声的节奏,正在书写春意盎然的画卷。我的松坪沟哦,长白海正在唤醒。墨海的砚,正拿着徽墨,一圈一圈,乐此不疲,舒活筋骨。桦林正在脱去冬装,穿起星星点点的鹅黄色外衣。雪千千万万,星星点点,蜂拥而出,像出征前的沙场点兵。

篝火熊熊燃烧,把松坪沟初夏的寒意赶到九霄云外。羌族的女子,手拉着手。萨郎的歌唱起来,萨郎的舞跳起来。咂酒先敬了远方的客人。咂酒坛边,“监事”拿着盅子。饮酒的竹竿插在了坛底。你要使劲咂,“监事”在旁边掺,你要赶在羌族同胞唱完一曲羌族民歌前,监事盅盅的温开水刚刚能全部掺进坛里。要不然,跳萨郎的羌族姑娘会把你抬起来 “筛糠”。

不知何时,何王全的一曲羌笛刺破了人们的欢声笑语。依然是沙场秋点兵,战士出征的画面。地点仿佛在唐朝的边关,只见高适在月明星稀的夜晚,在戍边的城楼,听见羌笛声声,一片幽怨,不知道边关的战事,何时是一个尽头。这幽幽的羌笛,从唐朝的兵营,就一直吹呀,吹呀,像永远不停息的冷风,沿着冬天的河流,永远没找到一个春天的影子。时间就像个老人,疲弱不堪地来到宋朝。范大老子在羌地,依然见到满地冰霜,听到悠悠羌笛,阵阵寒苦。温庭筠听到这哀怨声声,依然“一声愁绝 ”。

何尝不愁呢?羌人的笛子何尝不愁?

从有文献记载的历史开始,人们还可能不懂得使用乐器,有了哀痛,还没找到用乐器来表达情感的方式。最早的文献甲骨文就记录了“羌”这个唯一的部族。不过,最早的记载是商王武丁的妻子之一妇好,一次带兵一万三千多人攻打“羌方”。商的有记载的历史,多次与“羌”发生交集,不过交集的方式也总是征战。一片片甲骨文,除了占卜,祭祀,多是记录一个词“伐”“执”。“北吏伐羌”“戊伐羌”“执羌十人”“王呼执羌”。“往追羌”。伐后的结果是“用三百羌于丁”,把获得的三百名战俘罚为奴隶。商朝的书没太去记录他们自己战败的历史,似乎可以理解,历史总是胜利者写的。但是这些被罚的奴隶,在忍无可忍的时候,便又形成新的反抗。

悠悠的岁月,就是一段苦河,怎么也渡不过去。这河流着的是古羌人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的血液。直流到秦汉时期,古羌人为了躲避战争,就一直沿着岷江的通道,向内迁徙。到了汉代,甘青河湟地域,有了诸多羌族部落。各部落之间,也是兄弟不睦,强取豪夺。古羌的衣钵,依然盛满的是一碗苦酒。先是居住在今天青海贵德的先零羌最强大。后又被烧当羌击败。正史上开始有了岷江流域的羌族先祖的记录。中央政府在岷江流域冉駹羌人聚居区设置湔氐道,设置汶山郡。中央政府加强了对现汶川及其周围地区的管理。岷江流域的古羌人,这才定居下来,开始了“垒石为室,依山居止”的生活。

迁徙的羌人,把从河湟地区带来的笛,一路吹奏。伴着对被迫远离故土的思乡情绪,带着对故土上连年征战的怨怼,对故去亲人的思念,对情人的思恋。笛声自然最是懂得这种内心的凄苦和挣扎。战争中各种愁苦,叠加起来,正是羌笛绵延不绝的音符。他们是一曲曲的良药,医了古羌人内心的痛楚。

这一路劳苦奔波,并不平坦。后有追兵,前有堵截。迁徙的路途,本就有“戈基”人先到为君。在《羌戈大战》中,迁徙到岷江流域的古羌人受到神灵的眷顾和庇佑,虽没有打败正统的力量,却让“戈基”人肝脑涂地或者继续迁徙。 长期的居无定所,逐水草而居,这才定居下来,找到一块并不富庶的土地。牧羊自然从主业走向副业。在《木姐珠和斗安珠》的时代,开始学习耕种,过上了天人合一的生活。这就有了时间继续把笛拿来吹奏,有了时间自娱自乐,跳萨郎舞。

只不过,再吹奏时,怎么听,即使在欢快的时节,也吹奏不出欢快的情绪。呜呜咽咽,如泣如诉。

最早写游记散文的作家应劭,也是东汉泰山太守。他较早在《风俗通义》中记录了羌笛:“笛,本于羌中。”“笛者,涤也…长一尺四寸,七孔。其后又有羌笛。羌笛与笛二器不同,长于古笛,有三孔,大小异故谓之双笛。”汉代马融作《笛赋》:“近世双笛从羌起,羌人伐竹未及已。龙鸣水中不见己,截竹吹之音相似。”

中央民族大学袁炳昌先生认为今天岷江上游羌族的羌笛并非古代的羌笛而是篥。牛龙菲认为羌笛、羌管、胡笳、篥,皆是远古始祖气簧乐器笳发展而来的双簧哨管乐器的同器异名。

马融所记载的羌笛,跟今天我们看见的双管双簧的羌笛,大致不差了。

只不过这幽咽的声音,一直没有变。从汉代,直到唐代、宋代至今。一直并不婉转,有点悠扬,但更多的却是“幽咽泉流冰下滩”。两千年来,羌笛的性格,依然流淌着河湟地域征战的历史,依然流淌着干旱河谷地域苍茫的特色。

这声音,自然就是愁了,自然就是怨了。《全唐诗》含“羌”字的内容达165条,含“笛”字的内容达454条,含“羌笛”的达55条。只是,在唐时的诗中,他们是不变的边塞、月亮、征夫的意象。这种意象,唐时不变,宋时依然。

这岷江流域古羌人的后裔,继承了古羌人的名号,也继承了古羌人的衣钵。直至今日,这种愁和怨,也并没有随着时间的远去,而稍有改变。

1933年岷江的上游,羌人居住的叠溪城发生大地震,城市顷刻淹没在湖底,几千羌人没了声息。1976年岷江上游松潘发生大地震。2008512汶川发生大地震。地震的中心区域,都在岷江的上游,也是羌族的主要聚居区。我看见在叠溪的古城门和“蚕陵重镇”的题字。李白“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的蚕丛,据说就是指的这个叠溪镇。山河如此破碎,如此不堪一击。虽然可见叠溪和叠松的湖泊里,重峦叠嶂的倒影,摇曳生姿。周遭的桦树已经在努力赶上春天的节奏。长白海里的水,顺着岷江就倾泻而下了,墨海里的墨汁,并不能去书写石大观和校场上干涸的高山。大山依旧裸露肌肤,地震后人们失去家园的伤痛,并不能时时刻刻写在脸上。内心的创伤却不能短时间抹平。

那就吹吧,吹羌笛吧。呜呜咽咽的羌笛,如泣如诉的羌笛。虽然山里开始飘扬着春天的色彩。但要知道,时节已经到了初夏。外面都是盛装舞步的节奏,这里的春天是来了,也有一个春色漫山。但是脚步总有些慢。

愁啊。不是秋风秋雨愁煞人,是这初夏的时节,有了枝头在望的时节,有了鸟歇枝头的时节。可是你看看啊?吹奏羌笛的何王全,脸上可有更多喜色?这个羌,像一条河,像眼前这墨海。开始还见从雪山奔涌而来的汩汩清泉汇成的瀑布、小溪和泉流。欢腾、希望,有未来。古羌是不是这样,从弘大,因为征战、迁徙而剩岷江的一缕气息。传承羌族传统文化的基因还在,可是气息呢?民族文化丰富了祖国文化的内涵,是祖国文化重要的组成部分。眼看在当下,物质越来越丰富,可羌民族的传统文化呢?似乎越来越羸弱,走到了需要抢救的边缘。

还有几个人会吹羌笛?寥寥数人,屈指可数。显然已经后继乏人。吹奏那么艰难,鼓腮换气,一口气吹奏一首曲子,就是一道难以跨越的挑战极限的难题。现在的社会,多追随了短平快的节奏。还有几个人愿意吹奏羌笛?多数的人们,奔波于生活,你能怨他不传承羌笛?虽然她是最能表达忧伤的乐器。

愁?何尝不愁?不仅仅是何王全愁。愁啊愁,那就吹奏一曲羌笛,吹奏一曲气吞山河的羌笛,吹奏一曲荡气回肠的羌笛。我看见笛声,正穿越空旷的松坪沟的山峦和河谷,弥漫在漫天飞舞的夏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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